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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金身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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誅逆賊

安慶城四角的城樓之上,高高豎立著十數面巨大直幡,每面幡上以觸目驚心的潑墨,書寫了這三個大字,每個字都相當於一個人張盡雙臂般寬闊,即使遠在城外江心上的舟船,也能讀得出來。

在獵獵飛揚的巨幡之下,城墻驀然發出震蕩。南墻其中一片炸起煙霧與碎石。

遙對安慶城的江岸之上,繼續接連爆出雷鳴似的轟響與閃爍火光。數股可怕的破風嘯音高速朝府城襲來,在南門前頭多處土地上炸出凹洞,土石翻飛。只有一發命中了城墻東南角,令墻角又陷了一塊。

從外面看不見墻頭上有半個人。除了那些旗幡,整個安慶就像一座空城。

數組在江岸處的五十多口重炮分成了三組,輪著裝填與調整,向安慶城接連轟擊。除了炮軍之外,陸續有士兵帶著各種軍械從快艇登岸,在炮擊同時沿江集結,遠看猶如無數螻蟻移動。

炮擊已然持續了接近兩刻,把安慶城南面打得一片瘡痍。有兩發炮彈越過了城墻墮進城內,但大多數還是落到城外,其餘則擊在墻上。

從外面看,安慶城卻是全無反應。

在大江中的戰船上,朱宸濠於眾衛士拱護之下,站在甲板遠眺這炮擊。每一次目睹炮彈打到城墻上,都仿佛令他心臟跳得更興奮?,但每一眼看見那些煙霧裏的大幡,又令他恨得咬牙切齒。

原本太師李士實之子、軍師李君元曾經勸吿寧王,可繞過安慶直接進迫南京,只要經過時放慢行軍,並且分兵登陸戒備護送,應可順利通過。但此法會令本來順江而行的大軍慢下來,更重要的是朱宸濠一見安慶城插滿討賊旗幡這個風景,實在怒不可遏,馬上下令攻城。

「我軍征南康、九江,臣民都望風歸順,所向披麾;如今首次遇上拒抗,且如此羞辱本王,如我避而不戰,置顏面士氣於何地?陷此府城,軍心必振,再挾勢取南京,方是我王師之正策!」

此刻朱宸濠看著炮軍猛擊,對方全無還擊對策,只能龜縮,心中大快。自他起兵以來,這是大軍首場戰役,一開局即占上風,不久前錫曉巖出逃帶來的郁悶,此刻在心裏一掃而空。

最令他自豪的是,這支炮軍乃是他苦心經營多時才組成,得來不易。五十五口重炮之中,三十三口是借助錢寧得來的神機營「盞口將軍」大炮(其中十一口是用本已報廢的部件重新組裝),其他則是他在寧王府仿照西方佛朗機人之法私造的大炮,如今終於首次在戰場上發威。

——有一天,這些大炮也會把朱厚照那小子的軍隊,轟個魂飛魄散!

在另一條船上,姚蓮舟與葉辰淵遠遠觀看炮擊,心頭百感交集。

他們都無法忘懷那聲音。葉辰淵不自覺伸手去撫摸那條早已不存在的左臂。

時局轉換,他們今天竟站到了炮口的後頭。即使如此,姚蓮舟無法揮去對這兵器的厭惡。可是他也知道:將來假如真要達成夢想,必須要擁抱這種力量。

也許等我取得天下之後,才把它們統統都廢掉

李君元也與姚蓮舟同坐一條船,正在另一頭也看著炮擊。可是他跟寧王的神情完全相反,臉上充滿了憂慮。

他看出這炮擊根本沒有什麽大效果。命中的炮彈實在太少了;而從目測也看出,即使轟中了城墻,並不足以造成有意義的破壞。寧王軍擁有的大炮,自制那批固然威力較弱,就算是由神機營弄來的,因為都是假稱報銷的火炮,俱是較老舊的一批。這些重炮若是野戰還能發揮作用,攻城則無論數量和火力都不夠。

更要命的是王府護衛軍裏根本就欠缺了操作火炮的人才,而且為了保密,之前也沒多少機會操練試發,所以命中的準繩才這麽差。

只有希望他們經過交戰的練習,會有所進步吧

炮擊最多只能震懾安慶城軍民,制造一陣恐怖,要真的炸陷那堅實的城墻,實在不可能,而再持續下去,消耗太多彈藥,攻南京時就會不夠用……負責指揮陸上軍兵的大將淩十一,雖只是個馬賊頭子出身,但頭腦還不錯,也作出了與李君元相近的判斷,於是下令暫停炮擊。

看來還是要強攻。

炮轟停了下來,安慶城仍被硝煙與塵霧籠罩,乍看好像已變荒城。登岸的寧王軍見了甚是振奮,不斷擂著戰鼓和擊打手上刀槍兵器,如一陣陣潮浪。他們漸漸合和著高呼:

「取天下!取天下!取天下!取天下!」

當煙霧漸漸變淡後,他們卻看見安慶城的墻頭之上,已然站滿了人,還有無數閃爍的刀槍刃光。

那城墻上人數之眾,出乎了叛軍眾將領的意料。——他們從哪裏招來這麽多軍隊?

實情是知府張文錦動員了全安慶城的百姓,不管男女長幼都站了上去,與軍隊及民兵混在一起,以壯聲勢軍容,果真把對方欺騙了。

這時城墻上的軍民也都歡呼起來,同樣在擂鼓擊槍。他們一同在墻頭上踏步,漸漸合成一個節奏,那氣勢竟比叛軍更強,眾人隨著這個節奏一起放聲高呼:

「誅逆賊!誅逆賊!誅逆賊!誅逆賊!」

叛軍將士聽了,紛紛指著安慶城惡毒地大罵。

兩邊陣營隔空叫陣,互不相讓。

朱宸濠在船上聽見這整齊和叫的「誅逆賊」,臉色大變,猛力拍擊船舷。「殺!把他們都殺光!全城裏外,不留一口!」

就像遙遙收到主人的號令一樣,大將軍淩十一指示身旁傳令兵揮動旗號並吹響號角。

萬人自江岸向著安慶城奔跑。

真正的戰鬥展開。

◇◇◇◇

在無數死者的哀號聲中,圓性盤膝打坐,一只手拄著齊眉棍,雙目輕輕閉著,面容鎮定而祥和。

仿佛他完全隔絕於戰場之外,身處於另一個世界。

就在他跟前只有十來尺處,守城的民兵密集聚在城墻邊上,一邊發出充滿殺氣的嚎叫,一邊將石塊奮力向下拋。弓箭手俯身尋找目標,首先針對是敵方的弓隊,一發現就毫不猶疑地放箭,利用居高的優勢屠殺對手。

箭矢與石頭如雨降下,制造一波又一波的血腥。破裂頭顱與骨折的聲響,箭鏃射入肉體的悶聲,驚恐憤怒的叫罵。攀墻的鉤索被砍斷,雲梯被推翻,一整串人體從高如人偶般飛墮而下。

攻城戰本來就是生命的消耗。在城墻的保護下,安慶守軍每人戰力相當於敵人的數倍。然而叛軍卻以壓倒的人數不斷湧至,而且團團四面激烈圍打,城墻上守軍的人數不免被長長的戰線拉薄,而他們不能失守其中任何一段。

這不斷的消耗對守軍也是個難題。就算居高臨下射箭拋石算是以逸待勞,毫無停歇的戰鬥還是令守城兵體力不斷下降,他們卻沒有多少退避休息的餘地。

——而戰鬥只進行了一個時辰而已。

有箭矢從城下射了上來,一名民兵中箭向後仰倒在墻頭上。戰友迅速將他拖走,並填補他的守備空缺。

搭上墻來的鉤索與雲梯越漸增加。守軍雖然一次又一次把繩索割斷,用鐵叉將勾住墻頭的雲梯推去,又利用高度殺傷了不少叛軍,但無法竭止賊軍已迫上墻頭來的形勢。

守兵已準備隨時改換盾牌和矛槍,與登上來的敵人展開第一波的白刃戰。

圓性此時睜開眼。他輕輕戴上銅鑄的半邊羅剎面罩,那容貌從佛相般的祥和,一變而成爭戰神魔似的猙獰。

他站起來,掀去身上那片破披風,亮出半邊發亮的銅甲,守軍們看見亦不禁發出訝異的輕呼。

圓性踏上前去。

正站在東南角城樓上指揮的楊銳,遠遠看見圓性出動,心裏只祈求他真的能夠發揮作用。

守兵按照原先的吩咐,紛紛遠離圓性所在那段墻頭,改去守其他部分,那些地帶的守備力量頓時增強,又把攻城叛軍的力量壓回去。

兩邊城墻的抵抗力加強,唯獨中間一段空虛了。叛軍就像流水自然湧向低處一樣,集中往那個缺口搭上雲梯和鉤索,竟然真的無任何人阻止。

終於有第一個攻城的賊兵登上城墻。

大將淩十一看見這個突破,極是興奮,指揮鄰近的將士都集中往那缺口進攻登上城墻的叛軍眨眼就增至十多人。

站在船上的朱宸濠也眺望到這個景象,興奮得在空中揮拳,一天就攻破了!

登墻的那群賊兵興奮莫名。如能取得攻陷安慶的首功,他們將得到超乎期望的賞賜。但眼前最重要還是擴大和鞏固這個墻頭據點。眾人握著刀槍,準備向墻的兩端拼殺。

他們前後看看。西方那一端墻頭上,滿滿站著都是敵人,東面那一端卻空蕩蕩,只有一個穿著奇怪半邊裝甲的禿頭男人。

誰都知道應該向哪一邊進攻。

賊兵舉著刀槍一起朝圓性沖過去。

在仍有兩丈距離時,圓性雙手掄起包鐵齊眉棍,側身擺起迎戰架式,左半邊身體與手腿居前,「半身銅人甲」從頭至腳,完全覆蓋了面向敵人的身體各部位,沒有一絲空隙。

在賊兵的角度看過去,圓性像突然從一個人化為了一座重型兵器。

他們這時才發覺選擇錯誤了。

在遠處的淩十一不停催促部下強攻,同時密切註視著城墻上方那缺口的狀況。從那處登上了墻頭的攻城兵少說已經有三十幾人,但遠看卻並未出現預期中的大混戰和騷亂。那些人就好像被無聲無息地吸收進去……

只是他從地面看不見:在那段城墻上,已然鋪墊出一條死屍之路。就連守在附近墻頭的守城兵,也被剛剛發生的事情嚇呆了。

城樓上的楊銳,用力擦擦自己的眼睛。他不敢相信世上竟有這樣的「武器」。

這時才剛登上的幾名賊兵,驀然看見墻頂那情景,頓時全身僵硬,阻塞著長梯的後來者。

而銅甲上沾滿了鮮血的圓性,如魔君般矗立在他們面前。

淩十一遠遠目睹了:在那城墻上,一個攻城兵像炮彈般飛出來,離開墻頂幾乎一丈遠才開始往下摔。類似的情形,淩十一不是沒見過,但那是被全速奔跑的健馬撞擊才產生的效果。城墻上不可能有馬。

所有目擊的人,同樣被這種奇異的力量震撼。

齊眉棍快速圈轉揮打之下,搭上墻頭的那些攻城雲梯紛紛接連向後倒,帶著梯上賊兵的悲慘叫聲落下。

朱宸濠在船上看見,他以為已突破敵城的攻勢,在眨眼間崩潰消散。他感到喉頭哽塞著。

圓性一條腿踩在墻頭,俯視下方顫栗的敵人。陽光映在他的銅甲上,反射出教人無法直視的光芒。半人半魔的臉,烙印在眾賊兵心坎。

今天,在這個戰場上,誕生了一個許多人傳揚的名字:「金身鬼」。

◇◇◇◇

入夜後,戰鬥停止。但是不代表安慶城裏的人就能安心休息。

百姓幾乎全體出動,摸黑為城墻各守備點補充石塊、箭矢及柴木,收集屍體的兵器護甲,並將之搬運掩埋,取代部分的守城兵在墻上視察戒備,好給軍健輪流睡覺;另外還要煮食、修補器械衣服、照料傷者等等……

安慶城民日間受過一輪炮擊,然後又捱過三個多時辰的攻襲,雖不是在最前線作戰,心神所承受的壓力和恐懼也足使人疲勞;黑夜中還要做這許多後勤事務,頗是辛苦。但不管是老人、孩子還是婦女,每個都晈緊牙關出一分力。正正因為經歷了首天的戰鬥,人人都深深感受到,全城已是一體。戰敗,就一起死。

——何況相比此際有事可做,白天匿伏著等待炮擊過去的那段時間,才更遠為難受。

楊銳與張文錦、各民兵統領及官僚,正在知府衙門裏商議。點算第一天,守軍死去兩百三十餘人,另有百來個傷者短期之內不可能再重回戰場。這數目令楊銳皺眉,盡管他心裏早有接受的準備:第一天的戰鬥死傷者總是比較多,一來行伍裏較弱者會被淘汰,二來許多人還未習慣守城的應變戰術,因此容易犯錯。

——可還是太多了……

「各處的哨戒都備好了嗎?」張文錦問各統領。他們都在安慶城大地圖上指出各哨點。張知府仔細聽取報吿,確定其中沒有盲點和漏洞。

曾經偷襲過寧王府的圓性吿知張文錦,朱宸濠收買了不少武人,其中不乏身手了得之輩,很可能乘夜潛入城來,必要多加提防。

他們繼而撿討今天守城的策略,有什麽要改進。

「明天對方很可能還會先來炮轟。」一名民兵統領說:「而且炮火一停止就會緊隨著揮軍攻來,不會再像今天相隔這麽久。」

楊銳點點頭。他想了一會,就指示明日士兵躲避炮擊時要匿伏在各個什麽位置,務求炮擊一結束馬上就能最快登上城墻守備。

另一名統領則提出應該再多預備燃點的火箭,因今日所見火箭比一般箭矢效果更大。楊銳也同意了。此外張文錦又責令官僚,要加緊多造盾牌,因預計之後墻頭上的白刃交戰必然增多。

一說到接近戰,楊銳不禁又想到圓性。

「大師他到了哪裏?」

「回『龍佛寺』休息了。」一名官吏說。

楊銳聽了點點頭。給他多歇息是好事。他回想黃昏時停戰之後看見圓性那情景。圓性那根兩端包鐵的齊眉棍上,還有「半身銅人甲」都結著一層厚厚的血痂。半邊面罩幾乎被血黏得脫不下來。然而那些血沒有一滴是他自己的。留下一堆死屍後的圓性仍顯得神清氣爽,似乎還能再打幾個時辰。

楊銳無法斷定圓性一人到底解決了多少個敵兵。少說也有四、五十人吧?當然那多少得力於城墻地形狹窄之利,令他能夠逐一屠戮對手,但是那種果斷迅猛,那股威力和耐戰力,仍是遠遠超越凡人。

這和尚是安慶城極貴重的武器,楊銳如此斷定。當然不能說今天守住城墻全靠他

事實上圓性對於敵人的震攝只顯現在南城墻及東城墻其中段,今日守護成功,始終還是靠事前周全的備戰和策劃。但今日叛軍攻城氣勢轉變,無疑是從圓性發難開始的。

「楊大人,你在想些什麽?」張文錦問。

「那位大師今天所擊殺的人數,以賊軍的兵勢來說當然是微不足道。」

楊銳摸摸下巴的胡子說。「但他的效用遠不止於殺敵身,還在於殺敵氣。我在想,若是善加利用,他對我軍的助力,可以是數倍,甚至數十倍。」

張文錦聽了,知道楊銳必然已有些戰術的想法,只是還沒有完全成形

他對楊銳的話很同意。

「大師身在安慶,實在是天賜的運氣。」張文錦不禁說。

「不。」楊銳微笑。「依佛家說法的話,這叫因緣。」

到了第三天,真正的考驗來了。

昨天第二日攻城,叛軍的炮擊連接進攻的確變得更緊密,賊兵們登城的組織亦更整齊,但攻法與首天大同小異,守軍已然習慣,照樣將數倍的來犯者拒於墻外,城墻下又再堆棧另一層屍體。而這次圓性改在西、北兩側的城墻出動,亦是用上同一招,擺出防守的空缺請君入甕。另一批叛軍終於親眼見證,前一夜戰友談論的那只「金身鬼」到底有多可怕。

然而到了這第三天,情況改變了。

寧王府叛軍提早在清晨就發動攻勢,顯然是想削減安慶城守軍的休息時間。首先也是來一輪遠程的轟擊,可是這次不一樣,除了炮擊之外,又加上了四十多臺剛剛組裝好的投石車,分從東、西兩側朝城裏拋投。城裏被大石擊中陷落的房屋有三十多家,這是城墻內首次發生重大傷亡,街道充斥驚惶的哀叫。

◇◇◇◇

這死傷以整個安慶城來說只是很少,所制造的恐慌效果才是最大的打擊。

楊銳在城樓之上,看著安慶不斷承受這攻擊,強忍著情緒,把下唇也咬破出血。他無法還擊,甚至不能派人去救助城裏傷者——炮石的攻擊仍在持續,若隨便遣人離開掩護去救人,有可能再添傷亡。城裏的驚叫和哀號,就像尖錐一記記刺進他的心坎。

炮石的轟擊終於停止,在硝煙與塵霧之間,叛軍的攻城部隊又再沖過來了。

這次他們出動的不止是鉤索雲梯,還有兩臺像裝著輪子的小屋般的巨型沖車,各由三十名士兵推動,朝著安慶城的東門及南門接近。

楊銳遠遠望見這兩副巨大器械就知道不妙,下令集中向它們射箭。但沖車上方覆蓋著木板和厚厚牛皮,箭矢根本射不透,無法傷及推車的賊兵。

沖車到了城門,在士兵的合和聲裏,車中懸吊的大棰錘開始一記一記地撞擊,城門為之搖動!

守在門裏的民兵得知敵方的攻門兵器出動,早已著手鞏固城門,以各種木材和石塊加固,此刻更數十人一湧而上去推城門,頂住那沖車撞棰的力量!

同時四面城墻的攻防戰也沒有緩和下來。這次賊兵的長長雲梯頂上也增

加了木板的保護,而且精挑最壯健的士兵提著大盾率先攀登,雲梯的鐵鉤緊緊搭牢在墻頭,令守軍難以動搖。同時賊兵所用的登城鉤索,比前兩天多了幾近一倍數量,守軍要應付實在疲於奔命。

安慶的守城兵奮勇如昔,不斷向下方敵人以矢石攻擊,無情地打擊如蟲群般湧上來的敵人。他們都已習慣了戰鬥,再沒有嘔吐或者下手猶疑,狠狠以重石瞄準攀上來敵人的頭臉猛摔,或是專門往敵群最密集所在放出死亡的羽箭。其中一半的箭都沾油點火,好些攻城雲梯都是被蔓延的火燒毀,也有身體著火的賊兵悲呼著四處狂奔,把火焰傳了給戰友。

彼此都沒有把對方看成人類。

此時楊銳下達指令,向南城墻揮動一面旗幟。

南城墻其中一段的守兵接令,隨即往左右散開,空出來一個大缺口。守兵們轉往其他段落助戰。

正在攀墻的賊兵一看見那缺口,臉色大變。

——「金身鬼」!他又在那裏等我們進去!

有些本來以雲梯鉤索攀往那個守備缺口的叛軍也都卻步了,甚至匆匆回頭下來。他們都不敢乘機攻進去。有的寧可轉移到旁邊其他地點再進攻。楊銳看見缺口果然產生了他希望的效果,不再猶疑,命傳令兵吹響號角。

各城樓的傳令兵把號音接續傳下去,直至整個安慶城都收到指令。四面墻壁上的守軍幾乎在同時變陣,突然墻頂上就出現了十多個一樣的無人缺口。

攻城叛軍士兵的反應全也一樣,紛紛都避開那些缺口不敢直進。他們寧可面對看得見的抵抗,也不願遇上隨時在任何一個缺口後等待的「金身鬼」。

於是城墻上出現了一個十分奇特的現象:攻城兵反而都避開無人守護之處,而湧向有守軍的方位去。

叛軍大將淩十一看著這景象,完全呆住了。

因為棄守了城墻多段,安慶城的守軍力量得以集中在其他段落,向下方敵人施以更猛烈的迎頭痛擊,密集的矢石令攀爬倍為困難?,增添的人手更有效把鉤搭上墻頭的雲梯清除。叛軍的攻勢停頓不前,甚至漸被擊得往下退。

正在沖擊南門那座攻城沖車,終於不堪重石的密集砸打而崩潰了,藏在車內的三十幾名賊兵全數死傷在矢石之下。門內的守兵不禁振臂歡呼。

淩十一暴跳如雷,揮著刀焦急地傳令,要部下一起向那些守備缺口進攻。

——那個什麽「鬼」不管多厲害,也不可能同時從每個缺口出現啊!可是這時叛軍攻城的氣勢衰退到了低點,戰線也已全亂掉,不可能再驅使他們冒險。

淩十一再觀望了一會,苦惱地下了收兵的決定。他不敢想象寧王的臉

結果這一天圓性連半個人也沒殺,他對戰局的助力卻無可計量。

夜裏楊銳派出一批較壯健的婦女,去城外收集用過的箭矢,又搜羅敵方遺下仍可用的弓槍兵刃,以填補城裏這幾天的消耗。

正當七月仲夏,酷暑中堆在城外的死屍都已開始腐壞,彌漫一股難忍的惡臭。那些婦女挑著燈籠,用布巾蒙著口鼻,既要忍受屍臭與各種可怖死狀,又強壓著隨時有敵人黑夜來襲的恐懼,在屍叢裏吃力地收集羽箭和兵器,實在需要堅毅的意志。但只要想到自己的丈夫或兄弟日間如何奮戰,假若城破自己的孩子又會遭受怎樣的命運,女人們的身體裏就自然生起氣力與膽量。張文錦決定不去掩埋城外的死屍。

「他們每天在墻外逗留這麽久,我們則隔在墻內,假如真有疫病,也多是對方先染。」他向眾統領解釋。「就算不幸雙方都害瘟疫的話,那即是把賊軍的戰力大大削弱,對大勢有利。這樣的犧牲也值得。」

雖說如此,安慶城民還是預先準備防疫的草藥湯,還在城裏劃定隔離病人的疫區。幸而張知府備戰的對策極完備,城裏儲存的藥物十分充足。

今天有三十幾個百姓死在投石車的攻擊之下。眾人都知道明天、後天還會繼續這樣死人。城裏一片哀傷凝重的氣氛。張文錦開始擔心,城民還能夠忍耐這種壓力多少天……

這時他聽到外頭遠處傳來一片誦經聲。

「龍佛寺」與城內其他幾家佛寺的五十多名僧侶,此時正聚集在那座「騎龍石佛」佛堂前的空地上,並排打坐,念經超渡安慶城新近的亡魂。無數士兵百姓都聚在外頭觀看。

圓性亦在其中。他沒穿護甲,頭頂和嘴巴四周又已長出短短而濃密的胡須,回覆了野和尚般的模樣,跟著眾僧一同念經。許多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他臉上和身上。

他此刻神態祥和地念誦,閉著眼一心為死者超渡,半點沒有日間那逼人殺氣。然而在百姓眼中,圓性就像是從天降下、伏妖降魔的羅漢。

眾人看著、聽著圓性及眾僧念經,心裏感覺安祥了不少。他們沒有忘記面前的困苦,但知道即使不幸犧牲,至少有這活佛來超渡,不至墮入地獄。

圓性隱約也感到安慶軍民對自己的崇拜,心裏雖感荒謬,但並未說穿,相反像此刻他還不介意在無數眼睛跟前誦經。

假如這樣能夠安定軍民的情緒,有助持續守城的話,他願意扮演這個角色。

只是他一邊念經,一邊心裏清楚:接下來的戰鬥只有越來越艱辛。叛軍必然嘗試更多攻城的方法;寧王府收納的武者似乎仍未出動;安慶城戰士的體力和意志正無間斷地消耗。

——而我在這場戰鬥裏的作用,恐怕會越變越小……

「阿彌陀佛」

合誦的佛號,在黑夜的天空中響亮,但驅不去那濃重的死亡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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